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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長篇小說《沿途》對話:讓讀者在作品中聽到中國在歌唱

23-08-09 10:42 來源:文匯報 編輯:張?zhí)m琴

  制圖:李潔

  對談嘉賓:陸天明(作家)陸川(導演)王雪瑛(本報記者)

  陸天明的最新長篇小說《沿途》,以現(xiàn)實主義的有力筆觸勾勒出謝平、向少文、李爽為代表的人物形象,回溯他們在大西北農(nóng)場經(jīng)歷了磨礪與傷痛的青春歲月,追蹤他們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相遇嶄新的時代,新舊交替中的觀念碰撞,自我反思中的踏浪而行。小說以弱化時間軸線的結(jié)構(gòu)方式,在人物的現(xiàn)實與回憶中穿插,深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的人生軌跡、心靈歷程承載著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歷史內(nèi)涵與時代命題。

  通過三位嘉賓的對話,展開作家為同代人書寫、為理想主義者立傳的創(chuàng)作心路,讓讀者了解陸天明、陸川父子兩代藝術(shù)家對歷史與個體的思索,對文學藝術(shù)的孜孜以求。

  為理想主義者刻石留跡

  王雪瑛:作家的處女作往往傾心于書寫自我的成長經(jīng)歷,比如楊沫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而您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追蹤當代中國深刻的歷史轉(zhuǎn)型,涉獵過反腐題材、革命歷史題材、知青題材,在完成了9部長篇小說之后,為什么最新長篇小說《沿途》又回到了寫“自己”?

  您折返歷史現(xiàn)場,以自身參與和見證的經(jīng)歷,回溯時代變遷的激流中,同代人的重新尋找自我定位,深入梳理同代人的精神歷程,這部作品對您的創(chuàng)作生涯而言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陸天明:我的處女作同樣是“寫自己”,就是那部獲了人民文學獎的《桑那高地的太陽》。我掏心掏肺地把自己的前半生寫進了這部小說里,把自己化在了那個叫“謝平”的人物里,此后,我一直不能擺脫他。四十年后,我決心“折返歷史現(xiàn)場”,這六個字用得何等精妙,當我寫《中國三部曲》,選擇男主角的名字時,我試了十多個,怎么選,腦子里都躲不開“謝平”。后來我覺悟了,這三部曲就是寫我自己這代人。謝平就是我,就是“我們”。這四十年里,無論在幻景或現(xiàn)實中他就沒離開我和我們,陪我們邁過酷似邁不過的溝溝坎坎,在夜的風中尋找黎明的愛,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起點。小說的主人公就叫謝平,這一確定,文氣就通了,小說寫得下去了。幾十年的風云變幻都涌到了鍵盤和指尖上……

  對于我的創(chuàng)作而言,這是一部“封筆之作”,“賣家底兒”的活兒。為我認定的“一代理想主義者”刻石留跡、踏鐵留痕。我要把一生中只寫了一部的“三部曲”,獻給“理想主義者”。

  王雪瑛:您用了六年時間來創(chuàng)作《沿途》,請說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您覺得寫作難度在哪里?自己感到最滿意的是什么?為什么將小說定名為《沿途》?

  陸天明:確定一個好書名總是十分犯難的事。有的一涌而出,比如《大雪無痕》《蒼天在上》那是脫口而出,睜眼就是。《幸存者》,是寫完了才一下涌出的。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們繼續(xù)求索吧,接下來自然而然地就是《沿途》了,也是別無他選,水到渠成的事。

  寫作的難度,可想而知,以一己之力為一代人立傳。而且這是活著的當代人,我的同代人,深了不是,淺了不是。完全寫真了是行不通的,摻假了更不行。所以我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花了六年時間。寫小說,哪有百分之百客觀準確的,我要求自己盡可能別感情用事,別偏頗,因為我是在寫同代人。但一不留神,情緒就上來了,就會沖動,就會大水漫灌。而要一個作家為自己一代人立傳時始終保持不沖動,像物理學家在實驗室做實驗一樣地冷靜謹慎,真的是太難了。所以,我時不時要用一些“哲理的思索”插入文學的敘述中,也是為了讓自己保持一點冷靜,在感性的講述中,引入一點理性的分析,來中和平靜自己。

  王雪瑛:小說以謝平、向少文、李爽等理想主義者的人生經(jīng)歷為主線,以深入的思索和飽滿的情感描繪出他們曾經(jīng)歷史轉(zhuǎn)折的風雨激蕩,直面改革開放的時代,書寫了他們的思索與選擇、追求與奮斗,為歷史留下一份珍貴的備忘錄。您將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融匯于主要人物的塑造中,這三個人物的塑造,為同代人留下在歷史中探尋前行的身影。寫出人物隨著社會轉(zhuǎn)型、時代發(fā)展、人生境遇的變化而不斷自我調(diào)整、自我審視的過程,有哪些難點和挑戰(zhàn)?

  陸天明:這一代人最典型的生存特征用一個字來概括,就是變。我們經(jīng)歷了人生的巨變,可以說當年中國之巨變最集中最典型地體現(xiàn)在我們這代人的生命歷程中。要變是歷史必由之路,是必要的,也是需要的。這一代人成了新時代的建設(shè)者,后來又成了中國年輕人的父母、爺爺奶奶。他們怎么在這百年之巨大變局中重新塑造自己的人生,也成了共和國當代史上一筆不容抹煞的精神資源。對于總把聚集點對準人性的文學來說是絕佳的一個“演藝場”。思來想去,還是我們自己動手來描上一筆吧。這就是“面對歷史和未來,我想用一片真心喚取真誠。”

  做個神州蒼龍的守望者

  王雪瑛:謝平有個筆名叫“半度人”。小說中人物之間有這樣推心置腹的對話:“我們都不完美……都是半度人。”什么是“半度人”?引人思索,這是一個敞開的概念,您在小說中提出“半度人”的概念,是在探究個體的人格,認識復雜的人性,寫出人物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同時讓我感受到一種將感性的生活片段,提升出哲學意蘊的能力,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您很注重對生活現(xiàn)象的哲學思考。

  陸天明:《沿途》中的“半度人”,《幸存者》中我“發(fā)明”的“群體飄移”,這兩者是互為因果的。我們在變,我們不得不變。我們朝著各自選擇的精神指向堅定地變?nèi)?,我們隨時代而動。有的弄潮在先,也有的只是隨大流在盲動。因為人的變化,中國變得生動和朝氣蓬勃。我們進入了新時代,但還很難說我們已經(jīng)完成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自我完善。我們還在探索與調(diào)整、自我革新與自我揚棄。我無法準確地定義人的這種自我進化的階段性,所以就稱之為“半度人”。

  謝平他們目前還是“半度人”。他們還會在“半度人”這種處境中活上一陣子。好在,他們沒有,也不想停下自我完善的努力。也許人生的真正樂趣還就在與自己的“半度”相知相交相伴相克相斗之中搞懂了自己為什么要活著,怎么才能“較好”地活著。

  王雪瑛:小說追索著人物穿越時代變革的浪潮,在不同人生際遇中的選擇,如何順勢而變,又如何堅守不變;變與不變,也是您在小說中探究人性的重要途徑。在親歷當代文學發(fā)展的過程中,回望自己40多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您如何看自己的創(chuàng)新求變與堅守不變?

  陸天明:說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變與不變,創(chuàng)新和堅守,我實事求是地說,只想找到適合我陸天明走的文學之路,從自己心中涌出的文字才能構(gòu)筑起真正的文學殿堂。我真正寫作開始于那個狂飆時代,我花了十年時間尋找文學的自我。那階段我寫了被認為是純文學作品的《泥日》《桑那高地的太陽》和《木凸》等長篇。讓那些認為陸天明再寫不出新東西來的朋友著實吃了一驚。我也自認為找到了文學中的自己。起碼我終于學會了用心去發(fā)聲,寫我想寫的,《泥日》,我整整寫了三年。當時我想得最多的還是“我想寫什么”和“我能寫什么”。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原來的那個“陸天明”,青少年時期被強烈灌溉進去的“關(guān)心國家大事”“民族大義”“以天下為重”等思想自動復活。當現(xiàn)實中、巨變中的中國重新?lián)涿娑鴣恚野崔嗖蛔×?,我能為這個當下的中國做些什么呢?我始終認為作家靠作品說話。作家的作品有沒有人來作評固然重要,但我堅信只有歷史和人民才是作家和作品的終評者,蓋棺論定者。從那時起我就給自己定了一條座右銘:“只為蒼生說人話。”

  這一階段十年間,我陸續(xù)寫了《蒼天在上》《大雪無痕》《高緯度戰(zhàn)栗》《省委書記》《命運》等長篇和一部表現(xiàn)農(nóng)民下決心改變自己命運的電影《走出地平線》。并把其中的小說一一轉(zhuǎn)換成了最通俗最能傳輸?shù)角Ъ胰f戶去的電視劇。我在另一個層面和高度上回歸了我青年時代的初心——“和人民一起,把中國變得更好。”我戰(zhàn)斗了,我欣慰。做一個“麥田守望者”固然浪漫,但為什么不能同時做一個神州蒼龍的守望者呢?

  王雪瑛:您將敘述能量圍繞著人物的塑造而展開,小說起始的槍聲與尾聲中人物命運的揭示,讓敘事在深入探究人性的過程中,不缺乏懸念的牽引?!堆赝尽凡粌H呈現(xiàn)深入的自我審視,也注重與讀者的對話?短視頻的流行,讓我們的閱讀“提速”,保持小說對讀者的吸引力,文學人物與讀者對話的能力,這是當代作家都要面臨的課題吧?

  陸天明:為了實現(xiàn)自己寫作的初衷,我要求自己寫得好看好讀。這是幾十年來我一貫的文學主張:一定要既有自己獨到的行文敘事的風格,又要貼近大眾的閱讀審美需要;既要有深刻的內(nèi)涵,又要盡可能體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魅力,還希望盡自己的能耐,為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探索一些新的形式和方式。寫作要有激情、要真實、要真誠。真正的作家要以飛蛾撲火以求一逞之心去寫好每一部作品,使它們成為真文學。在我每部作品的文字中都剖得出血,我要讓親愛的讀者朋友在我的作品中能聽到中國在歌唱。

  父親對同代人的一次終極探索

  王雪瑛:《沿途》是一部內(nèi)蘊豐厚的小說,呈現(xiàn)了在時代的演進中,個人命運的起伏,在不同人生際遇中,人物對自我的探尋與反思,小說寫到了70后一代“在場”和“不在場”的兩種歷史。小說中您最關(guān)注的人物是誰?是謝平嗎?相對他以前的作品,《沿途》有什么新的特點?

  陸川:在《沿途》中看到謝平的名字,給我強烈的代入感。因為謝平也是他的小說《桑那高地的太陽》的男主。那是他早期的作品,也是他小說中我最喜歡的幾部之一。因此我明白了他在寫什么,他想做什么——父親是用這一系列小說對同代人做一次終極探索。毫無疑問,謝平就是他自己。從《桑那高地的太陽》那個特殊年代,獨自在荒原上面對獨狼的上海知青,到《沿途》中更為滄桑成熟的謝平,父親在用小說完成對自己一生的回溯與記錄。當然這不是自傳文學,但是有他靈魂和人生深厚的烙印。我非常期待父親這次對于嚴肅文學的終極回歸。

  王雪瑛:雙雪濤坦陳他的寫作“有一個向上回游的過程”,表現(xiàn)為對父輩的強烈“求知欲望”。在人生成長的不同階段,您對父親的理解有什么不同嗎?吸引您認真讀完的是什么?

  陸川:父親的小說,必須讀完啊。其實,我是通過閱讀他的作品來了解他的內(nèi)心和靈魂,這或許是最大的動力。在新疆的那段童年生活中,我似乎不能清晰地記憶起父親的面龐,但是能感受到他的喜悅和力量?;氐奖本┥畹娜兆永铮偸浅聊刈跁狼?,一坐一天,從早上坐到晚上,晚飯后繼續(xù)。他的背影如同一座險峻的高山。我不知道他在寫什么,直到有一天我翻看文學期刊《當代》的時候,赫然發(fā)現(xiàn)有“陸天明”的小說。我很難把文學期刊上的名字和不茍言笑的他聯(lián)系在一起。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感受到自己內(nèi)心的震驚和竊喜,父親在我眼中是偉岸的。

  他對自己極度苛刻,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他影響了我,塑造了我。他對我的影響會持續(xù)終生。我無法做到像他這樣極致地面對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對文學獻祭般的狂熱已經(jīng)完整注入我的靈魂,我的電影不說謊,是我對自己,也是對他的承諾。

  王雪瑛:如果您可以選擇,最想改編拍攝的是他的哪一部長篇小說?

  陸川:我希望可以改編《桑那高地的太陽》《泥日》這幾部作品。尤其是《泥日》。我非常想推薦朋友們?nèi)タ匆豢础赌嗳铡?,震撼!在他眾多作品中我最看重這一部,這是藝術(shù)成就最高的一部,中國式的《百年孤獨》。每次再讀,我都會又一次重新認識了陸天明,我這個老爹?!赌嗳铡反砹怂乃囆g(shù)成就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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