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郭紅松繪
這是一本老家譜,族人生卒姓名不必說,之前家訓(xùn)大好,說倫常、修身、齊家、尊師、擇友、立志、求學(xué)、積德、克己、慎言、處世、信用、恤貧,還有量入為出、慎飲食、毋自欺、勿自滿、勿欺詐、勿鬧意見、戒色、戒賭、戒奢侈、戒聰明、凡事須留余地……可謂字字珠璣,人情世故通透如琉璃。戒嗜好一條中,列出好古三珍:一為書畫,明清不足,必求宋元,人稱紙老虎。二則碑帖,唐宋不足,必求秦漢,是為黑老虎。三是銅器,秦漢不足,必求商周,可謂銅老虎。
古人視碑帖拓片為珍寶,金貴如虎,因用黑墨拓取白字,烏漆漆一團(tuán),俗稱黑老虎。黑老虎的名字,一聽到就喜歡,說不盡月黑之夜,一只老虎,緩步草木間,風(fēng)冷清清吹過,或許自有幾聲虎嘯青山,神采奕奕,氣度不凡。鳥叫蟲鳴猿啼馬嘶犬吠豬哼,只有老虎或嘯或吼,所謂虎嘯夜林動(dòng),虎嘯月生海,虎吼聲如雷,到底是百獸之王。古代制兵符調(diào)兵遣將,用的是虎形令牌,以青銅或黃金制作,鑄成兩半,各執(zhí)一邊。披甲用兵時(shí),派人執(zhí)右符至軍中,與左符相合,方可行事。
虎乃威猛之獸,風(fēng)是震動(dòng)之氣。古人說同類相感,云從龍,風(fēng)從虎。童年讀過的小說,好漢酒力發(fā)作,橫身大青石上卻待要睡,只見發(fā)起一陣狂風(fēng),亂樹背后撲地一聲響,跳出一只吊睛白額老虎來。老虎又餓又渴,兩爪略略按地,和身往上一撲,半空攛將下來。那好漢叫聲“啊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拿哨棒在手里,閃到一邊,驚得酒化作冷汗出了。書外人也一驚,驚喜。
如今心情已經(jīng)中年,沒有了驚喜,連驚訝驚奇驚慌驚心驚呼驚覺也沒有了,小說心境慢慢淡了,得閑讀點(diǎn)碑帖?;杌锜艋穑莶荼P,一場盛大的夜宴,我看見二王父子的裹鲊、橘、梨,懷素的魚、苦筍,楊凝式的韭花。其中人情,綿延千百年,其中書道也綿延千百年。書法有書,書法有法,書法無書,書法無法。書法之書,一筆既出,駟馬難追;書法之法,一絲不掛,行云流水。
碑帖里有一片中國,中國文章,中國人情,中國物理,中國山水,都是中國往事。黑老虎踞守紙上,靜若處子或動(dòng)如脫兔,有辟邪意味。好書法佳且吉兮,祥光藹藹,哪怕是墓志,哪怕是祭稿,哪怕是手札,哪怕是題跋,皆有辟邪意味。不是鐘馗之辟邪,不是門神之辟邪,不是桃木之辟邪,不是刀劍之辟邪,不是符印、八卦、太極圖之辟邪,更不是鴟鸮、雞犬之辟邪。殷商人以鴟鸮(貓頭鷹)為神鳥,玉器、石器、陶器、銅器上常有精美的鸮形。宋人李石《續(xù)博物志》說,學(xué)道之士居山,宜養(yǎng)白犬白雞,可以辟邪。鄉(xiāng)居時(shí),鄰家養(yǎng)過一群白雞,唯犬首是瞻,終日尾隨其后,還有白鵝白鴨。
春光正好,捧起新茶,杯中芽葉起落沉浮。門前的山,淺綠濃綠嫩綠干燥的綠濕潤的綠交錯(cuò)著,桃紅灼灼點(diǎn)點(diǎn),微風(fēng)吹來幾陣清香。后山松林有白鷺筑窩,早晚離山回巢,玉屑四濺,聲過幾座山岡。藍(lán)天白云下,倚樹捧一冊黑老虎,線裝的晚清舊物,黃紙黑底白字,有楷書,剛似鐵線,媚若銀鉤,有行書,徘徊俯仰,容與風(fēng)流。光影照過,偶有花瓣飄落,紙頁多了一陣芬芳。夏天,麥子熟了,杜鵑在空中鳴啼,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散散淡淡翻開一本黑老虎。有時(shí),從午后一直看到日暮,不知不覺,星月漫天。暑熱難熬,讀黑老虎清涼。秋冬肅穆,讀黑老虎壯懷。寒意中喝杯紅茶,溫壺黃酒,窗外的喬木,落葉成泥,光頭淋著冬日的風(fēng),木然立在山林中。屋檐下,木椅兩把,方桌一張,茶杯幾只,碑帖數(shù)卷。
存過一虎形玉佩,受水銀沁,通體幾近黑色,人謂之黑漆古,微微透出赭紅,光照之下依稀銀星閃爍。先秦不知名匠人的手藝真好,黑漆漆的玉虎,圓潤流美,溫文沉實(shí),張口齜牙,臣字目(指玉虎眼睛類似甲骨文“臣”字形),如意頭形耳,虎身陰刻卷云紋,尾巴曲著,像是歷史典籍里一張精美的書頁,兩千年隱秘的時(shí)光凝結(jié)其中。
過去的時(shí)間畢竟走遠(yuǎn)了,多少人事隨大江東去,風(fēng)卷殘?jiān)?,不留一絲痕跡。陳舊漫漶的碑帖紙帛留著往日歲月,仿佛鍍金的鏤空燈臺,昨夜的燭油璀璨而寂靜,銹跡一般美麗。
有幸經(jīng)手過眼一些碑帖與古物,前人氣息未曾走樣,最是一抹舊味迷人。風(fēng)雨泥濘的夜路,看見荒村人家一盞燈火,雖不能登堂入室歇息安臥,柴門避雨,偶得片刻的安寧也好。紙窗或明或暗,人影或濃或淡,浮現(xiàn)出鮮活的氣韻,一窗古典秀逸,像詩詞又像散曲。
小時(shí)候沒能深入碑帖,至今立不起一支毛筆,未入古人手腕。寫出了幾十本文稿,終究觸不到字里溫厚淡雅的風(fēng)韻,書香是有了,墨香始終渺不可尋。藝之道,要天分,要勤奮,還要天地鐘靈造化,書法尤其如此。寒窗昏暗無數(shù)個(gè)日夜,燃盡了油燈,熬彎了腰身,筆墨漫漶,或許還點(diǎn)不亮長長的心路。偶遇心儀的碑帖,瀏覽低回,不免以手臨之,以心摹之。
我非書家,不懂書道,好讀碑帖,不過引古人之精神,接通我心我眼,心有所寄,眼有所安。此身此心,與藝為徒,與古為徒,讀《伯遠(yuǎn)帖》《平復(fù)帖》《奉橘帖》《韭花帖》《祭侄文稿》《苦筍帖》,也讀《曹全碑》《石門銘》,乃至張猛龍、爨寶子、董美人諸碑,更讀二王、鐘繇、蘇黃米蔡宋四家,更讀文徵明、唐伯虎、八大、金農(nóng)、吳昌碩,偶有心得錄為文字,借前人酒杯裝新酒,用來澆胸中塊壘而已,故重直覺,兼述其他,得《黑老虎集:中國古代碑帖之美》(中信出版社)。
(作者:胡竹峰,系安徽省作協(xié)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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