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獨飲
獨飲是什么情境?一個人獨自喝,是喝酒、喝茶、喝汽水,還是口渴了喝水?
說到獨飲,飲者似乎應(yīng)當有強烈的自覺意識,發(fā)現(xiàn)自己煢煢獨立,沒有親朋好友在旁,多少感到有些寂寞?;蛟S,“獨飲”二字最不適合形容喝水。試想,你口渴了,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唇舌喉間的干渴煩躁,頓感紓解。你大概不會去注意,拿的是玻璃杯還是馬克杯,更不可能到博古架上取出珍藏的建窯兔毫茶盞,摩挲再三,小心翼翼傾入白開水,品嘗獨飲的滋味與意趣。喝汽水也一樣,夏日,一瓶冰涼的汽水入口,暑氣盡消,感受到的是神清氣爽,你會想到自己在獨飲嗎?
獨飲是一種自覺的狀態(tài),超越了“飲”的物理行為,而強調(diào)“獨”的心理感受,這在飲酒與飲茶的情況下,得以凸顯。李白有四首《月下獨酌》,第一首最有名:“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他描繪的獨飲場景,有花有酒有月,花月清風中還能照見自己的身影。他說“獨酌無相親”,所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表達的心境是孤獨,或許有點遺世獨立,卻又不甘寂寞,只好邀約超越俗世人群的明月與身影做伴。他獨飲之后的載歌載舞,充滿了無奈與自憐自戀,其實是希望有意氣相投的好友一道,比如他在《將進酒》里寫的,有岑夫子與丹丘生在旁助興,“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梢姡氾嬋羰秋嬀?,心境并不平和寧謐,與咄咄書空的情況相類。
李白的獨酌,雖然故作瀟灑,在月光下表演了一場獨舞,卻難掩郁郁不得志的凄涼。歷代仕途蹉跎的文人與不第的秀才,經(jīng)常有獨飲的經(jīng)驗,等而下之就成了吃茴香豆的孔乙己。這種情況也不僅是中國獨有,現(xiàn)代化的資本主義社會,特別是工作到“過勞死”的日本,在夜幕降垂之后的居酒屋中,總有許多疲憊的職場白領(lǐng),蜷曲在吧臺角落獨飲,成了現(xiàn)代社會孤獨頹喪的象征。
喝茶的情況則完全不同,獨飲有著無限的生趣,不但神思翱翔,而且性靈得以升華,超越了庸俗的紅塵擾攘,臻于清雅之境。明人張源在《茶錄》中說:“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啜曰神,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這是說一個人獨飲,可以體會“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雅趣,雖然朋友同飲也有熱鬧的歡愉。這個看法,似乎是明清雅士的共識,如高濓在《遵生八箋》中說:“飲茶,一人獨啜為上,二人次之,三人又次之,四五六人,是名施茶。”陳繼儒在《茶話》中也說:“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羅廩在《茶解》中說:“山堂夜坐,手烹香茗,至水火相戰(zhàn),儼聽松濤,傾瀉入甌,云光縹緲。一段幽趣,故難與俗人言。”這種獨飲的幽趣,受到屠本畯極大的贊賞。在他為羅廩寫的序中,特別引用羅廩的話,說:“山堂夜坐,汲泉烹茗,至水火相戰(zhàn),儼聽松濤,傾瀉入甌,云光瀲滟。此時幽趣,故難與俗人言。”引文字句有所改動,“手烹香茗”成了“汲泉烹茗”,“云光縹緲”成了“云光瀲滟”。
我想,屠本畯看到“云光縹緲”,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了蘇東坡的名句“水光瀲滟晴方好”,又想到東坡《汲江煎茶》的獨飲幽趣,于是不自覺地改動了文字。東坡詩如下:“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菽c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東坡獨飲有其幽趣,后世文人當然爭相效尤。當然,關(guān)鍵在于,這樣的獨飲是喝茶,而非飲酒。(作者:鄭培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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