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銜玉澤 洮隴雅化
——巡禮馬銜山考察筆記
丁虎生
登馬銜山,不僅可以體會“山外有山”的景致,還會經(jīng)歷“山上有山”的情境。馬銜山主峰海拔3671米,是隴中最高峰,隴右黃土高原上的一座美麗的巖石島。“寒山積雪”是馬銜山奉獻給蘭州的一道獨特風景,春天的馬銜山峰頂依然冰雪覆蓋,難以登臨。我們站在三千多米海拔、春意萌發(fā)的山肩,舉目五極,頭頂是巍峨厚重的馬銜山主峰,云團旋繞飛灑甘霖;北望祁連如屏西指,烏鞘嶺遠峙云天;南眺岷山逶迤交錯,蓮花山群峰聳立;西瞻積石雄踞青藏,峰巒疊嶂;東看車道嶺臂膀蜿蜒,把華家?guī)X與馬銜山緊密牽連?!陡拭C通志》卷五載:“馬銜山,在縣(今臨洮縣)北九十里。史稱‘馬銜’,俗誤為‘寒’。接蘭州、金縣(今榆中縣)界。其山綿亙數(shù)百里,勢極高俊,雖炎夏冰雪不消。”馬銜山橫亙在蘭州與臨洮之間,蘭州與臨洮在歷史上曾相互管轄,有時候蘭州屬臨洮府管,有時候臨洮屬蘭州府管轄,但不論誰管轄,馬銜山都是兩地及隴右黃土高原地區(qū)重要的“座望之山”。
馬銜山積淀了數(shù)千年的文化精髓,涵育雅化了黃土高原生生不息洮隴子民,至今仍然意義非凡。
“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馬銜山山脈有昆侖之象。我們的先民早就認識到自然山川與人類生活的物質(zhì)保障與精神升華關(guān)系密切,形成了中華民族獨特的山水文化。我們的祖先很早就認為,高山大川能興云致雨、歸物藏神,不僅有利于民生財用,更是通天之域、通神之門。由此生發(fā)了山川崇拜意和象物天地的空間意識,并發(fā)展為獨特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實踐。據(jù)《尚書·舜典》記載,舜帝受命于堯時,內(nèi)心仍不自安,他觀測天象,調(diào)整施政方略,得知自己受禪于堯帝符合天意,于是“禋祭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他遍祭天地四方及山川群神。這種祭祀的實質(zhì)是宣示執(zhí)政合法性和統(tǒng)治權(quán)、管轄權(quán)的意識形態(tài)塑造活動,因此備受推崇。
既然人類生活的諸多事態(tài)必須與天神達致溝通,那么溝通的通道、媒介和人物就十分重要。中國歷史上普遍認為除各處山川林谷各自有神外,還有一個眾神集中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西北地域作為天地支柱的昆侖山,西北為“號通之維”,昆侖山是天地交通的階梯。由此又形成了以“昆侖”為核心的山川崇拜文化,《吳越春秋·勾踐歸國外傳》記載了一個典型案例:越王勾踐從吳國釋放回到越國,為重振霸業(yè)立即與范蠡商議修建都城,范蠡告訴越王,自己所筑之城“其應天矣,昆侖之象存焉。”越王說:“寡人聞昆侖之山,乃地之林(柱),上承皇天,氣吐宇內(nèi),下處后土,稟受無外,滋圣生神,嘔養(yǎng)帝會……”雙方討論了符合“昆侖之象”的都城建筑設(shè)置及方位名稱等問題。“偏天地之壤”,遠在東南沿海的越地,追求“昆侖之象”,說明“昆侖”觀念影響深遠。其實,所謂“昆侖之象”,就是主山高企、四方合圍、流水環(huán)繞、園圃體宜等生活居住的環(huán)境美學理想。由此造成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具體的昆侖山實際上蹤跡不定,以“昆侖”“崆峒”“空同”等近音詞匯為名的山脈眾多,大體上呈現(xiàn)出故事往東傳、山名向西移的播遷狀態(tài)。
馬銜山是被認為有“昆侖之脈”的地望名山。“昆侖者,地之中也”。班固《漢書·地理志》記載,漢代金城郡“(臨羌)西有須抵池,有弱水、昆侖山祠”,“有西王母石室、仙海、鹽池”。《甘肅通志(卷五)·山川一》洮州府狄道縣條目下記載,“崆峒山:在縣東北五十里?!陡尽吩疲酌疹^山,非平?jīng)鲋轻忌揭病?rdquo;又《晉書》載,晉義熙四年(公元408年)西秦乞伏熾磐招結(jié)諸部,筑成于“嵻?山”以據(jù)之?!陡拭C通志》說:嵻?山“一名可?山,俗名熱薄寒山”。其實,山還是那座馬銜山,“空頭”與“崆峒”“昆侖”同音,而“嵻?”“可?”至于“空頭”“崆峒”“昆侖”,猶若以西涼方言讀之,實為同音異字。倒是“熱薄寒山”這個俗名,逐漸演化為“薄寒山”“馬寒山”“馬銜山”。從語義來說,昆侖、崆峒都原本是對山勢高俊渾厚的贊美之詞,但蘊含在詞意表層深處的,是昆侖神話背后的隱喻及其意義,是以“昆侖墟”為代表的宜居生態(tài)環(huán)境理想。正如《荀子·禮論》所言:“上取象于天,下取象于地,中取則于人,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盡矣。”過去我們可以選擇環(huán)境,現(xiàn)在我們能夠塑造環(huán)境,而環(huán)境不是只宜于個別人或少數(shù)人的,它是宜于我們“群居和一”的共同體的。這些理想至今依然滲透在人們生活的細節(jié)里,但仍需要我們通過進一步深刻體悟發(fā)掘和揚棄傳承。在這方面,葉舒憲先生以“四重證據(jù)”之論已啟山林,眾多學者參與其中,成果豐碩。而作家馮玉雷以其小說《禹王書》另辟蹊徑,作了示范,愿踵事增華、后來者絡(luò)繹于此道。
“八川茲一態(tài),萬里導長波”,馬銜山玉澤黃土海洋齊家文化。天氣晴好的日子,可以到馬銜山觀賞廣袤的黃土海洋。站在馬銜山山巔,極目所見,是由黃土高原構(gòu)成的梁峁起伏、嶺塬綿延、波濤洶涌的黃土大海洋。特別是隨著陽光照射角度和觀察方位的變化,可以體驗到黃土山塬逶迤流動、姿態(tài)萬千的海洋景觀。這時候,我們就會驚嘆于黃土海洋的洶涌恣肆和堅柔靈動,在陽光的照射下,莽莽黃土高原是流動的,它泛著海水般晶瑩的微光,圍繞著我們腳下的馬銜山涌流,親身體驗到《山海經(jīng)》所描繪的“其光熊熊、其氣魂魂”之盛景。此刻的馬銜山像一座被黃土海洋環(huán)繞的石島,冰清玉潔、花樹繁茂、百鳥和鳴,儼然身處昆侖之墟“帝之平圃”。
大禹治水成功,將天下分為九州。《禹貢》稱雍州為“黃壤”,即雍州是以黃土地貌為特征的區(qū)域。黃土高原是齊家文化的發(fā)源地,且與齊家文化核心區(qū)高度重合。同時,也有學者認為,齊家文化區(qū)域與黃帝族發(fā)端生長和活動地區(qū)高度重合。這樣就可以說,黃帝族是齊家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是黃土高原的早期開發(fā)者。所以,在甘肅作過大量考古發(fā)掘的安特生說,中國人是“黃土的子孫”。齊家文化是新石器時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相對發(fā)達的階段,它的突出特點:一是部落首領(lǐng)、貴族、巫師人等家里有了余糧,二是有組織的祭祀活動升級,三是開啟了中國的青銅時代。
上古時代的祭祀活動是與權(quán)力及意識形態(tài)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人要鞏固權(quán)利,要有與神溝通交流的能力,與神溝通需要物質(zhì)中介,禮制禮器相伴而生。齊家文化開西北以玉作為禮器之先河,玉被認為是“通天神之靈器”,是最重要的禮器,被用于祭祀、典禮和隨葬等場合。由于它所蘊含的精神理念和祭祀行為的神秘性和資源的稀有性,它不可能為一般人所用。但是,玉的材料學特質(zhì)河人們賦予它的精神內(nèi)涵卻越來越豐富,成為人類高尚純潔、溫和滋潤的象征。
《越絕書》云:“軒轅、神農(nóng)、赫胥之時,以石為兵,黃帝之時,以玉為兵。”玉兵器是增強統(tǒng)治者威嚴的象征性儀仗性的儀衛(wèi)器?!端?jīng)注》載,“禹治洪水,西至洮水之上,見長人,受黑玉于斯水上。”黑玉就是玄玉,夏后氏尚黑。據(jù)史料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馬銜山是齊家文化玉石資源的重要來源地。馬銜山北有近年來研究“玉帛之路”的學者踏查研究,在距今4000年的玉石之路上輸送的玉石原料中,馬銜山玉必然位列其中。誠如葉舒憲先生所言:“因為就地取材的便利條件,齊家文化玉器在中國文化史的前半段占據(jù)著數(shù)量上首屈一指的地位。”如今,馬銜山玉礦遺址已經(jīng)回填并封山育林,進行生態(tài)保護。我們從兩個地名可以管窺馬銜山玉石資源與加工的歷史,發(fā)源于馬銜山南麓的大碧河,流經(jīng)玉石山下,大雨過后,常有玉料沖出。關(guān)于這條河,乾隆版《甘肅通志》有兩條記載,一是“打壁川,在(狄道)縣北三十里,源出石井峽,西流入逃水”,二是“打璧玉關(guān),在(狄道)縣北三十五里,皆臨洮戍卒防守,以保障近郊”。“打”是動詞,制作的意思,當?shù)胤窖猿30延屑夹g(shù)含量的制作成為“打”,如打一盤磨,打一根繩,甚至打一鍋鍋盔。如此,“打璧玉”便是“治玉”,說明這里不僅有玉石資源,還有玉石加工。這個地方,就是現(xiàn)在臨洮縣峽口鎮(zhèn),是否值得一探究竟呢。
2024年4月22日
寫于蘭州甲子山寓所
作者簡介:
丁虎生,男,漢族,1964年1月出生,甘肅通渭人,研究員。曾任西北師范大學黨委常委、副校長,蘭州理工大學黨委副書記。主要研究方向為高等教育管理與大學文化建設(shè)、少數(shù)民族教育與地方文史研究。主編、參編《高校校園文化研究》《西北師大校史》等著作、培訓教材及資料匯編10余部。主持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等研究項目4項,獲甘肅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一項。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4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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