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建業(yè)
▲南佐遺址核心宮殿區(qū)
相信每個踏上董志塬的人都會被強烈地震撼到并留下難以忘懷的深刻印象。寬厚、挺拔、壯麗,這個黃土高原“第一塬”名不虛傳。塬上、塬下海拔相差1000多米,平整開闊的大塬之上留下了周人祖先不窋?shù)膫髡f,也曾是傳說中黃帝部族繁衍生息的家園。關于這片質樸、厚重土地的遠古文明故事,如今再次因南佐遺址而被濃墨重彩地書寫。
凸出于地面數(shù)米的九女綰花臺,偶然拾到的色彩、紋飾各異的碎陶片,世居塬上的南佐村村民明顯感知到家鄉(xiāng)的與眾不同。作為2022年中國考古新發(fā)現(xiàn),南佐遺址被基本確認為距今約5100-4700年之間的仰韶文化晚期的超大型都邑性遺址。“超大型”意味著其體量、規(guī)模在同時期無出其右,這令人驚嘆不已。
其實,早在1957年,考古人員就發(fā)現(xiàn)了位于甘肅省慶陽市西郊的南佐遺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又對它進行過兩個階段的發(fā)掘。此后直到2021年5月,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中國人民大學、西北工業(yè)大學、蘭州大學共同組成聯(lián)合考古隊,再次踏上這方塬地,開啟了對南佐遺址的第三階段發(fā)掘、調查和勘探工作。
如今,越來越多的人走進南佐遺址。春風迎面吹來,杏花香氣若隱若現(xiàn),腳下古老的黃土地層層覆蓋住那個有些神秘、遙遠的時代。想到前方就是探尋中華文明起源與發(fā)展演進、講述中國歷史文化故事的“隴原新地標”,更讓人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
黃河流域最大的都邑性遺址
置身南佐遺址考古現(xiàn)場,不難想象當初“南佐人”建設它時的宏偉、壯觀景象。遺址的四周各有一條沖溝,其間有溝渠相連,外圍有可能還存在超大型環(huán)壕,大致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閉合空間。其總面積在600萬平方米以上,相當于漢唐時期的20個縣城那么大,超過8個故宮面積總和。這是目前國內所見5000年前黃河流域最大的都邑性遺址,甚至是商代以前中國北方地區(qū)最大的遺址,為溯源中華文明提供了新的重要節(jié)點。
“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左傳·莊公二十八年》),南佐遺址不但面積巨大,而且擁有可能用于祭祀天地祖宗的禮儀中心和王公貴族居住的宮城,嚴格來說屬于“都”而非“邑”,遺址的核心區(qū)即為實證。核心區(qū)由9座大型夯土臺及其兩重環(huán)壕圍成,占地面積約30萬平方米,里面分布著不少夯土墻、白灰面的高等級建筑。宮城居于中央偏北,出土了許多特殊的高規(guī)格器物。
核心區(qū)外有五六片普通居住區(qū)以及夯土臺、溝渠等遺跡,并可能包括農田耕種區(qū)。其中,每片居住區(qū)面積都在五六萬平方米,房屋均為較小的白灰面窯洞式建筑,不見夯土墻建筑,出土器物都是普通生活用品。
2023年6月,文物考古部門啟動了南佐遺址核心區(qū)的大棚建設項目,以更好保障對核心區(qū)的考古發(fā)掘,讓宮城早日顯露真容。
前所未見的九臺
對于南佐遺址核心區(qū)的9座大型夯土臺,當?shù)厝私o它取了個浪漫動聽的名字——九女綰花臺。經年累月,由于水土流失、村民蓋房等,如今多數(shù)土臺地表部分已遭毀壞。而正是這些突兀、殘存的夯土臺,成為了確定遺址所在地的重要坐標軸。
在遺址發(fā)現(xiàn)之初,考古人員注意到這里有9個“土堆”,航拍地圖上也能看到大部分臺子——它們大致呈倒“U”字形對稱分布,唯北部臺呈圓形且面積最大,其余8個方臺均約40米見方,占地面積與故宮的太和殿接近。“九臺”早先應當就像9座小金字塔一樣矗立在平整的大塬之上,非常醒目。
從目前保存較為完整的西3臺來看,其夯土特征與宮城區(qū)完全一致,臺子內側有近百米的臺階式道路,另一端則是通向中軸位置的大沖溝。總體而言,南佐遺址的核心區(qū)基本是封閉式的中軸對稱結構。按照我國古代“天圓地方”的傳統(tǒng)文化理念推斷,其中北圓臺可能是祀天的“天壇”,東西兩側的方臺可能為祭祀八方大地的“地壇”。這種禮制性建筑布局前所未見,與后世規(guī)制也大不相同,足以彰顯出南佐都邑的特殊神圣性。
“九臺”及其環(huán)壕的建筑工程量同樣驚人。初步估算內、外壕總長度在5000米以上,總土方量在75萬立方米以上。這實際上就是一項不小的水利工程,且配備了復雜的水利設施。如果每兩個人一天完成1個土方(包括夯筑護壁在內),大概需要5000個人工作1年才能建成。筑臺時即便使用壕溝中挖出來的土,但由于夯筑本身費時費力,所費工時或許與挖筑壕溝相差無幾。也就是說,僅“九臺”及其環(huán)壕就需要數(shù)千人工作兩年時間??梢韵胍姡?000年前動員數(shù)以千計的家庭、數(shù)以百計的村落才有可能構筑的南佐都邑,足以證明國家力量的存在與強大。
開我國古典宮殿建筑之先河
俯瞰南佐遺址核心區(qū),宮城擇中而居、主次分明,具有嚴整的中軸對稱布局,開了后世中國古典宮殿建筑的先河。
“九臺”位于遺址中心,宮城位于“九臺”中心,主殿位于宮城中心,大火壇位于主殿中心,整體坐北朝南。從主殿大堂后部的兩個頂梁柱中間向南即至主殿中門、宮城南門,構成大致南北向的中軸線,東西兩側的側室和壕溝均為對稱分布。如此嚴謹?shù)妮S對稱布局,是一種將神權和區(qū)域王權緊密結合在一起、以區(qū)域王權為核心的建筑格局,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
宮城是一個由夯土宮墻圍起來的長方形空間,宮墻之外有壕溝或“護城河”環(huán)繞,整個區(qū)域面積達上萬平方米。南宮墻有平行的兩道墻,內墻宮門和主殿的中門、中央大火壇在一條中軸線上,門兩側還有夯土墻的門塾(門衛(wèi)房)類建筑;外墻類似后世的蕭墻或影壁,向東錯開幾米也開有一道門。南墻兩道墻之間的空間兼具甕城功能,增強了宮城的封閉性和防御性。無論是作為影壁還是甕城,它的年代都是最早的。
主殿由前廳和殿堂兩部分構成,以版筑法夯筑的主墻墻體厚約1.5米、殘高約2米,墻外還有散水臺、排水溝等。其中,殿堂南墻開有三門,其余三面為圓轉角附墻,其后部有兩個直徑約1.7米的大型頂梁柱柱洞,比故宮太和殿的頂梁柱直徑還要粗,應該是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或現(xiàn)存的所有我國古代宮殿里面最粗的柱洞了。殿堂前部為直徑約3.2米的圓盤形地面式大火壇,規(guī)模之大同樣令人震驚。
整體來看,主殿的夯土地基在半米以上,其上鋪砌土坯,再涂抹草拌泥和石灰,僅白灰面就至少有6層,所有墻的內外壁、火壇甚至殿外散水臺也都有涂抹。在宮城內部東、西兩側還各有一列多間夯土墻側室(側殿),大致對稱分布,每間建筑面積數(shù)十平方米。
值得關注的是,南佐遺址所有墻均為夯筑,且墻壁、地面都涂抹白灰,是已知的我國最早大規(guī)模使用夯筑和白灰面裝飾技術的建筑。另外,紅磚和大量土坯建材的使用,尤其是超大空間單體建筑的建造,都顯示南佐都邑的建筑技術已達到很高水平。
主殿停止使用后就被夯填起來,且夯填得非常精整結實。不僅如此,宮城側室、走廊等大部分空間也都出現(xiàn)了夯填,這樣整個宮城區(qū)基本上就變成了一個數(shù)千平方米的大夯土臺基。也正因為如此,那些殘高2米左右的夯土墻才能歷經5000年而不倒。
夯填成臺基是為了在上面建造新的建筑,考古發(fā)掘也確實發(fā)現(xiàn)了部分仰韶文化晚期末段的建筑,但均因離現(xiàn)在地面太近而保存狀況較差,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南北遠距離貿易之實證
南佐宮城區(qū)出土了白陶、黑陶、綠松石裝飾品等貴重物件,成套的彩陶、朱砂陶、白衣陶、白泥堆紋陶,涂抹朱砂的石鏃、骨鏃,還有大量碳化水稻遺存,與普通居住區(qū)形成鮮明對照。這些都表明當時不但有了較高水平的專業(yè)化分工,而且已經出現(xiàn)禮制以及區(qū)域王權對遠距離貿易的控制。
▲南佐遺址出土的部分陶禮器
白陶、黑陶本來在黃土高原罕見,但在南佐宮城區(qū)卻發(fā)現(xiàn)不少,精致者陶胎最薄處僅有一兩毫米,表面光滑細膩,有釉質光澤。制作和使用彩陶是黃土高原的傳統(tǒng),有些出土的成套彩陶具有禮器性質,比如在主殿以東祭祀?yún)^(qū)就集中出土了9件小口平底的彩陶酒瓶,還都配有特殊的蓋塞,既可蓋又可塞,以防止酒精揮發(fā)。出土的涂抹朱砂的石、骨箭鏃也都具有禮器性質,類似于周代天子賞賜諸侯的彤矢。
在這些出土器物中,白泥堆紋陶罐同樣罕見于這一時期的其他遺址,但在南佐,僅宮城東部祭祀?yún)^(qū)就出土了數(shù)百件大小不一的陶器,應為當時盛肉的成套祭器。經測定,南佐大部分陶器燒制溫度在1000℃以上,有些甚至超過1110℃,明顯高于一般新石器時代陶器的燒制溫度,可作為評判當時制陶技藝水平的依據(jù)。
尤其令人驚訝的還有宮城東部祭祀?yún)^(qū)數(shù)以百萬粒計的碳化水稻的發(fā)現(xiàn),粟、黍數(shù)量卻極少,與此相反,在宮城其他區(qū)域則多為碳化粟、黍。黃土高原古代農作物本來就以粟、黍為主而罕見水稻,以珍貴的水稻獻祭神祇祖先,也應當是禮制的反映。這些珍貴的農作物碳化遺存,引發(fā)人們無限想象:或許在數(shù)千年前,董志塬還是一片濕潤溫暖、適宜水稻耕種的土地,但這些農作物也有可能是從長江中下游等地區(qū)通過遠距離貿易獲得的。
南佐遺址還挖掘出土了一個紅陶大口缸,其上腹有一周壓印網格紋,幾乎與江漢地區(qū)屈家?guī)X文化的缸完全相同。此外,考古發(fā)現(xiàn)白陶簋、白衣陶簋等的圈足特征罕見于黃土高原,卻流行于屈家?guī)X文化時期。而南佐白陶所用原料為高嶺土和瓷石,高嶺土質量與后世制造白瓷的瓷土質量接近,瓷石的原料可能產自南方,有些白陶上的海洋結晶涂層原料則可能來自海岱地區(qū)(今山東渤海至泰山一帶),高原少有的綠松石、朱砂原料或許來自長江中游地區(qū)。由此可見,南佐都邑應當存在對遠距離貿易獲取稀缺資源的控制,這也是國家社會的特征。
總之,南佐遺址內大都邑、大祭臺、大宮殿及其環(huán)壕水利設施等所體現(xiàn)的巨大建筑工程量,擇中而居、主次分明、中軸對稱的宮殿建筑布局體現(xiàn)出的以王權為核心的社會狀態(tài),高規(guī)格器物等體現(xiàn)出的禮制和遠距離貿易控制,都表明當時存在一個以南佐都邑為核心的早期國家社會。其控制管理范圍可能涵蓋黃土高原大部分地區(qū),可稱“黃土高原古國”或“隴山古國”。盡管這個龐大古國還存在許多有待我們進一步考古發(fā)掘解開的謎團,但毋庸置疑的是,南佐遺址是五千多年中華文明最重要的見證之一,并且甘肅也是最早進入文明社會的地區(qū)之一,在中華文明形成發(fā)展進程中具有特殊而重要的地位。
?。ㄗ髡邽橹袊嗣翊髮W歷史學院教授、南佐考古發(fā)掘項目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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