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杜甫過關山
□劉繼斌
微雨初歇,昨夜的雨水正凝結成珠,掛在松柏、野草、野花的枝葉、縫隙間。山澗谷野不時傳來幾聲雀鴉鳴叫的聲音,萬物清新、世間初醒,一切正準備迎接將要到來的黎明。
759年初秋的關山,與歷史上的往日并無不同,在經(jīng)歷了夜晚雨濕薄衫、荒野露宿的短暫休息后,詩人杜甫一家,與許多逃難的大唐子民一起,被馬嘶人嚷、蟲鳴鳥唱從睡夢中催醒,伴隨著清晨的微光,再一次踏上向西的行程。
關山路險,兒子宗文、宗武小心跟隨在鞍前馬后,發(fā)妻楊氏身體瘦弱,伏在馬背上昏昏沉沉。身后破布縫制的包裹里,垂掉著詩人積攢半生的書籍與紙稿,它們隨著馬兒前行的步伐,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抖動著。手牽韁繩,看著眼前人影幢幢、秋色朦朧的景象,杜甫不時想起半生的浮沉與漂泊,一切仿佛昨日煙云,卻又近似眼前影像。
新皇初登,先帝尚在,安史之亂的戰(zhàn)火還未平息,部分叛軍猶在河北、河南一帶殺伐,朝廷內(nèi)卻派別林立、秩序混亂。新舊交替之際,大家各為前程爭權奪利、獻媚爭寵,關中又遇大旱,民生多艱,讓人哀憐。而杜甫空有一腔報國之心,卻處處碰壁,就連遇見小官小吏也要處處逢迎,上報國家無門,下顧家人、潔身不能,還不如早早辭了華州司功參軍的職位,學晉人陶潛,膝承兒女之歡,寄情山水之間。想到此,杜甫不免苦笑。
前行的路還很長,抬頭間,萬丈霞光正透過淡淡白云,揮灑在漫山野花上。一陣風吹過,便有花香飄來。青草悠悠、關山疊翠,萬物頓時明朗起來。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望著眼前的風景,杜甫不覺想起多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山巔云端,他望著高遠的天空,寫下抒懷詩篇,只是那時他青春華年、戎馬輕狂。
那時,正是大唐繁盛時期,父親尚在山東兗州司馬的任上,詩人意氣風發(fā)、昂揚肆意,跟隨詩與遠方的腳步,游走吳越,無所謂前途得失,也不計人生疾苦。只可惜,寥寥二十多年,物換星移,山河破敗。國家再也回不到那個萬國來朝的太平盛世,他也早已不是那個輕盈灑脫的白衣少年。
沒走一會兒,便氣喘吁吁。47歲的年紀本不算老,但為求官職半生拜謁奔走,身心俱疲的杜甫已兩鬢漸白,尤其近年為躲避戰(zhàn)爭,疲于奔命,身體更是每況愈下,不知何時染上了腰疾。近來趕路勞累,病痛又有所加重。
“百年多病獨登臺,潦倒新停濁酒杯。”從長安出來,一家人車馬勞頓、風餐露宿,本就潦倒困頓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喝酒就像留在盛世的一串回憶,遙不可及。
無酒痛飲,無酒消愁,此刻的口干舌燥,讓杜甫想起一人。也是青春年少時在山東,彼此陪伴、求仙訪道,肆意喝酒、作詩抒懷,這個人就是李白。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詩文猶在耳畔,可故人半生未見,此刻,他又在何方飄零?
念起舊句,想起自兗州城東的石門分手,此刻不相見已整整十四年。十四年,知交零落。十四年,風雨凄迷。十四年至以后的畢生,或許已無再見的可能。但不管怎樣,杜甫對李白依舊佩服推崇,想念李白,成了杜甫一生的事。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贈李白》《夢李白》,想起李白,杜甫有寫不完的詩歌文章。
爬過一道溝,便遇一道梁,登上高高的關山頂,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日頭高曬,雖說初秋的陽光不及夏天炙熱,但經(jīng)過一早晨的奔波跋涉,一家老小早已是人困馬乏、汗流浹背。想想先前放浪形骸,沒能好好照顧家人,疏遠了這世間最真摯的感情——親情,詩人頓覺今是昨非,后悔不已。
自出生以來,受家庭長輩的影響,杜甫習遍四書五經(jīng),苦練詩詞文章,無非想優(yōu)學出仕,尤其祖父杜審言這樣的成功榜樣立于眼前,杜甫更是時刻不敢怠慢、荒廢。
“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可詩文終究感化不了紛爭四起的亂世,終究換不來豐衣足食的物質保障,也換不來安適穩(wěn)定的生活。“詩是吾家事”作為一句豪言壯語早已隨風而逝,想想四年前剛得到兵曹參軍一職時,高興難抑,急匆匆從長安返回奉先,想要把這個好消息帶給家人,可到了家中才發(fā)現(xiàn),久未歸來的家中一貧如洗、境況窘迫,小兒子受饑病所迫,竟已不在人世。面對如此慘狀,聽任妻子、家人的埋怨,詩人內(nèi)心除了深深的自責,也開始懷疑這半生的追求。
奔波勞碌、提筆凝神,為逢迎盛世賦贊頌,可費盡半生,自己身處朝堂猶不能報國養(yǎng)家,普通百姓的疾苦更是可想而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有感于斯,于是作《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為時代吶喊,為蕓蕓眾生鳴不平,可寫實鞭策的詩文,終究不被高高在上的帝王看到,也感化不了那整日醉生夢死的達官顯貴。世道如此、人心叵測,夫復何求?相比于官場的虛幻,腳下的路更讓人踏實。
紅日當頭、腹中空空、往事痛心,詩人不覺眼前一片昏黑,幾欲跌倒,幸好有孩兒們緊跟左右,相伴依靠。在兒子的攙扶下,一家人倉皇前行,急尋棲息之所,遮擋烈日、休息補給。
秋日晝短,又經(jīng)過一時艱難的跋涉,一家人才終于登上了陡峻的關山之頂。舉目而望、山野連綿,蒼翠的關山像一堵厚重的墻,既隔開長安與去路,也隔開過去和現(xiàn)在,將詩人推向未知的將來。
此刻,窮目觀景之余,山頂側面一間殘存的舊廟映入詩人的眼簾,這讓身心俱疲的一家人喜出望外。
走近廟墻,兒子宗文、宗武趕緊攙扶母親下馬,依附在廟前的石階下休息。而詩人也在歇息片刻后,緩過神來,將蒼茫的眼神投向廟門上方破敗的牌匾,“老爺嶺關帝廟”幾個字斑駁遒勁,雖被風雨侵蝕,但尚且可以辨認,走上石階,端詳著破敗不堪的門窗及滿目的斷壁殘垣,詩人再一次陷入惆悵。想想山河破敗,百姓居無定所、衣食無靠,就連這廟宇也失修破敗。
殘酷的現(xiàn)實,讓饑腸轆轆的一家人心神難寧,至于關隴道上的文化歷史,杜甫已無心顧及,去做深入了解了。撿拾來一堆朽木殘枝,他欲生火煮飯。所謂煮飯,也不過是雜糧燉煮野菜罷了。然而剛下過雨,潮濕的木柴,任憑怎么去擺弄,都很難燃起火來,在衣袖的扇拂下,只是散發(fā)出來陣陣濃煙,熏得人兩眼昏花、站立不穩(wěn)。點不著火,只好冷水就著干糧下咽。
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
遲回度隴怯,浩蕩及關愁。
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
西征問烽火,心折此淹留。
一頓粗糠之食下咽,心神漸寧,手杵長木的杜甫,站于關山之頂,又想起行路途中的艱難。
此番自長安逃出,途經(jīng)關隴道去秦州,既是攜家人躲避紛爭,也是對過去的徹底告別。前不久收到侄子杜佐的信函,說他在秦州城郊修筑有茅舍幾間,可擋風雨,還有薄田幾畝,也可供種植糧食、菜蔬,如若此番前去,或能夠尋個安穩(wěn)的居所,解決生計。
秋風漸起、路途尚遠,既決定西去,就已做好與家人長居秦州的打算,更何況在長安認識的僧人贊公,此刻也遷徙至秦州太平寺參禪悟道,閑暇時還可相伴談笑。
想起前路尚有親屬、故人等待,生活的苦澀便不再難捱。懷抱著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與希望,蒼茫悠遠、古老崎嶇的關山道上,杜甫束衣起身,邁著蹣跚的步履,再次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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